寒依疏影萧萧竹

谨慎关注,自己避雷。

我为什么喜欢曹丕。

他在我心里,就像是船山先生对《燕歌行》的评价那样:倾情倾度,倾色倾声,古今无两。


高中那会儿爱上曹子桓,就是因为他的文字是我读过所有诗人中最戳我的。毫不夸张地讲,当时的感受是目瞪口呆,然后欣喜若狂。一下子就砸中我,想着“怎么可能让我感动和共情到这个地步”。


当初没事就会念上两句《燕歌行》,除此之外还有“忧来无方,人莫之知”、“今我不乐,岁月其驰”、“为乐常苦迟,岁月逝,忽若飞”、“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云云,更别提《与王朗书》、《典论·论文》、《终制》里对于生死,对于命运,对于文学的观念与思考,没错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那几句。当时我就给震惊了,好清新脱俗不做作的一个封建皇帝!男人,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不是)


同时又知道了他拿着甘蔗打架,真爱是葡萄,被立太子后搂着辛毗说好高兴,在王粲墓前学驴叫送别……


好,越来越喜欢了怎么办。他的个性处处让我感到亲近,他的那些话或多或少地塑造了我后来的文学观念,甚至延伸到了做人的原则。当然与此同时也知道了许多黑料,不过没有特别在意,因为那些和我喜欢他的原因不冲突。


文学才能极高、爱憎分明、大魏文青、真性情、时而逗比……这些是我对他最初的印象标签,所以我喜欢上他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如今了解越多,喜爱就越是有增无减。


每一个中文系的学子都会知道他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做出的贡献。我随便挑几点说:组织编撰中国第一部类书《皇览》;团结邺下文人,是中国第一个官方文人集团的实际领导者;形式上革新了五言诗,创作了第一首成熟的文人七言诗《燕歌行》;内容上继承并发展了乐府诗歌的现实主义传统;大量书信、文、论、表的创作,革除了两汉文章形式主义的弊病……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典论》。


无论是文学创作还是文学批评,从理论和实践两方面说,他都可称一句伟大。


曹丕的《典论·论文》,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篇文学专论。他突破了自古以来轻视文学、将文学视作“小道”与儒学经典附庸的观点,指出了文学的独立,首次以君王之尊将文学提高到了极高的地位。


在这篇文章中,他说文学有“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作用,人们才意识到文章不是雕虫小技,也不是政治道德的附庸。在曹丕之前,从未有人将文学的社会作用提高到如此高的程度。当然我们现在可以说,文学最重要的是审美特质云云,但是在那个时代,曹丕的这种主张,从客观上促进了文学进一步脱离经学的束缚。


他提出文体四分法,“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仪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不同的文学体裁在表现手法上有不同的要求。尤其是这个“诗赋欲丽”,说明曹丕已经开始有比较明晰的独立文学观念,开始把握纯文学的特性。先秦时期文史哲一体,哪怕到了两汉也只要求文学的“本”而不重视所谓“末”。而曹丕促使人们认识文学本身,重视不同体裁形式的差异,应用文应该如何,纯文学又应该如何。


他提出文气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这是我国文学批评史第一次接触到作家的创作个性与艺术风格的关系。从道家的天地阴阳二气(即万物本体)到孟子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即儒家的仁义道德),到汉末兴起以“气”品评人物(即个人道德修养),再到曹丕,第一个开始用品评人物的方式来评论文学,评论作家作品。文章和作家的个性气质、才能教养有关,不同的作家应当去发展并形成独特的艺术个性与风格。禀气而生不是说你就定型了,要接受你天生的宿命了,这个理论的重点在于强调人,强调一个个具体鲜活个体的差异性。后世陆机继承了这种风格论,刘勰又在《文心雕龙》里继承了文气说,使其内涵更为丰富。


他还提出“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这样的洞见,提倡以“审己度人”的态度来对待文学,还要克服“贵远贱近,向声背实”的“不自见之患”等等……《典论·论文》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举足轻重,鲁迅先生曾评价说,曹丕的一个时代可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典论·论文》


关于子桓与建安。


哈佛的田晓菲教授有一场讲座,叫《宴饮与回忆:重新思考建安》。里面提到,建安二十二年那场瘟疫,对中国文学史产生的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建安七子的创造。《典论·论文》中,曹丕挑出了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桢七个人,对他们做出了极高评价。又在《与吴质书》中表达了自己深切的哀痛:“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


是曹丕先把人才济济的建安固定和缩小为建安七子,这主导了后世对建安诗歌的想象,才有刘勰《文心雕龙》评建安文学:“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有所谓“建安风骨”,有李白说“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有建安诗歌被经典化。田晓菲教授说,作为文学时代的建安,从一开始就发生在“回忆”之中,这份回忆的核心,是一场被理想化和浪漫化了的盛宴。而限定了这一回忆的语境,却是一场盛大的瘟疫,与死亡。


最重要的是,这个时代就是在曹丕宣告它结束的时候,才诞生的。


关于生死。


瘟疫大起的时候,曹丕给王朗写书信说:“人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惟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疠数起,士人雕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


他又在《终制》里说:“封树之制,非上古也,吾无取焉。寿陵因山为体,无为封树,无立寝殿,造园邑,通神道。……故吾营此丘墟不食之地,欲使易代之后不知其处。无施苇炭,无藏金银铜铁,一以瓦器,合古涂车、刍灵之义。棺但漆际会三过,饭含无以珠玉,无施珠襦玉匣,诸愚俗所为也。”


所以他把自己藏了起来,让1800年后的我们至今都找不到。人间所谓的厚葬,他是看不上的。不要仿效那些愚蠢的世俗之所为,保持尸体不朽是没有用处的。最震撼的还是这一句,让我从多年前深记至今:“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


太通透清醒了,想得太开了,曹子桓,这哪像个封建帝王啊。


顾随先生是这样夸丕的:

中国散文家中,古今无一人感觉如文帝之敏锐而情感又如此其强烈者。魏文帝用极冷静的理智驾驭(支配、管理)极热烈的情感,故有情操,有节奏。此需要天才,也需要修养。……文帝感情极热烈而又有情操。……魏文帝虽贵为天子,而真抱有寂寞心,真敏感,如清之纳兰性德。 ……文帝之《与吴质书》(五月十八日)只是抒情,虽散文而有诗之美,可称散文诗。……文帝之《与吴质书》虽整齐凝炼而又有弹性,有生气,有生命。……感情真烧起来。文帝真能操纵自己的感情,压便下去,提便起来,后之诗人有此功夫否?有此修养否?”


与顾随先生师生一脉相承的叶嘉莹教授是这样夸丕的:

曹丕的诗是以感取胜。什么叫以感取胜?这话很难说清。可是我认为,这“以感取胜”,才真正是第一流诗人所应该具有的品质。所谓“感”,指的是一种十分敏锐的诗人的感觉。就是说,你不一定需要遭受什么重大的挫伤或悲欢离合,仅仅是平时一些很随便的小事,都能够给你带来敏锐的感受,也就是诗意。这是一种十分难得的诗人的品质。而曹丕显然就具有这一种品质。

……他的诗不只是一个感情的直接反射,而是有一种思索的意味在里边,这是精思;他那种敏锐的感受是一般人所没有的,而且他也不在文字上进行雕琢,如果你没有他那种感受,你就没有办法也没有途径去学他的诗,这是逸韵。这种诗,它的境界较高,很少有人能够攀登到这种高度。


曹冲死的时候,曹操骂他“此吾之不幸,汝之大幸”。爹不疼妈不爱,性格敏感易伤的他,被陈寿评价“矫情自饰”,又说他“深自砥砺”。可以想象他度过的是怎样艰难的时光。他从不缺乏这样那样的黑料,但我爱他,爱他作为一个真实的、有缺点的、有血有肉的人,并没打算要求他做到多完美。


“魏文之才,洋洋清绮,旧谈抑之,谓去植千里,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而乐府清越,《典论》辩要,迭用短长,亦无懵焉。但俗情抑扬,雷同一响,遂令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未为笃论也。”


每次看《文心雕龙》里的这段话都很难过,如果他活得久一点,如果曹叡活得久一点,如果……太多如果,我会不会就不像如今这样时常感到不甘,为他得到一个公正的评价都那么难,他似乎怎么做都是错。


他的文字就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等着后人去读,去看见泠风善月里那个策马轻裘的公子哥,去听见他忧郁曲折的情思和超越时代的见解。无论对他如何贬低,也不会改变他写的任何一个字,不会改变文学史上属于他浓墨重彩的那一笔。他留给后世的东西,许多人都明白。


最后安利一些同人歌。


《秋风吟》

万千思绪隐在宫墙

笑一声世事无常

帝王心事诉诸笔上

赋一曲七言滥觞

年寿有尽国有兴亡

恣意率性又何妨

经国大业不朽文章

都留待后人传唱


《墟烟|记曹丕》

你曾于西园畅饮 月色笼轻衣

邺城雨又落黄初七

听跫音向三途边去

你正对死亡低吟

不论一棺之土七尺之躯

旨酒尽 金樽停 漳河几回流西

高台立 搁词笔 风中一声驴鸣

谁曾见过广陵舳舮千里

玄甲耀日戈矛成山林

零雨其濛 难溯坚冰

你是战火中玫瑰与荆棘

彷徨歌唱的一只夜莺

白露来时向风长叹息

又随飞鸧远青冥


《【文】记魏文帝曹丕》

兄亡弟殁 汝之大幸恶名背负

一生努力 为何不能预见付出

阴狠噬权 亲人不在未以救赎

故人故去 难送葡桃留香一株

百官附着 功名并非一蹴而就

步步算计 血染脚下寸寸泥土

悉数过往 仍忆昔年建安风骨

身染沉疴 却将一场大业归复


《感物赋·曹丕个人曲》

凝墨香 他提笔斟酌思量

经国大业 盛事不朽之文章

千载辞赋论典藏 洛水何汤汤

鉴此心悠悠 与天地同荒

俯首清波 他仰看万代流光

丹霞蔽日 辉映百川皆浩荡

迢迢银汉渡玉堂 华星出月朗

寥寥江山一梦泠风渐染霜


《自诩庸常》

何不及先人雄略?

何不及后人才学?

覆手风月翻手握天下权

从来是未有不亡之朝

未有不死之君

何必求他千岁万岁日月永昌

笔下也写尽幽兰暗芳

风月生死虚妄

也敢笑敢哭自诩庸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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